文/迈克尔·斯托伯
刘广云借助了事物的表里不一作为表达的切口展开他的工作,即使他使用寓意,虚 构和幻想作为媒介,也都不是目的本身,而是他试图扩展自己与观众认知的载体。 自我认知是一个古老的哲学问题,一直不断被人们重新提出。甚至远古时代就在试 图寻找答案。我们可以在德尔斐阿波罗神庙的一段被广泛引用的铭文中找到了它, 就是“了解你自己 ” 。与之相关的观念是,人对自我的定义是流动的而不是固定的, 是可变的而不是确定的,这也决定了现代思维。法国诗人阿瑟·兰波(Arthur Rimbaud)的一句名言“我是另一个人(Je est un autre)已成为家喻户晓的谚语。 也许正是这种谜题般的语言游戏,构成了一个人自我认知的最内在本质。它似乎总 是就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存在着。
自我的另一种定义也已众所周知。它来自格特鲁德·斯坦因(Gertrude Stein),有 一种俏皮的轻盈,却隐藏着生活的严肃。斯坦因是上个世纪住在巴黎的一位富有的 美国作家,她是马蒂斯和毕加索的朋友,很早就买了他们的画,她解释说:“我就 是我,因为我的小狗认识我。”她以宏大的、基于达达主义的语言姿态,抛开所有 哲学、心理学和社会学的阐释,将自我认知的问题置于艺术家也喜欢探索和研究的 日常生活之中
原本色 这就是刘广云在艺术作品中经常使用纺织品的原因:他试图用它们来解决存在主义的问 题。织物的染色和脱色起着重要作用。在他的装置作品《原本色》( 2016)中,去除织物上的颜 色以恢复其原始的白色。脱色过程是其作品的核心。大捆不同颜色的布卷悬挂在天花板上,被浸入 装有褪色剂的容器中,褪色剂会分解织物上的颜色使其尽量还原成原始的白色。令人印象深刻的是, 这种暴力行为在很大程度上中和了材料的不同颜色,却无法彻底恢复原始的本色。好像有某种秘密 DNA 可以阻止这种情况发生。
该装置对人类状况的参考在这里已经很明显了。但当刘广云突然打断这种滲泡式的褪色动作,将布 卷从玻璃缸中拉出并将它们作为雕塑装置悬挂在空中时,它就变得壮观了。这种悬挂,象征性地说 是天地之间的一种安置,在空间上强调了布卷在有色和无色之间的中间状态。这是解析穿着这些织 物材料主体的辩证法。撕裂表明了它的状况。无论你在哪里、以何种方式看待它们,它们都在理性 与被褪色的工服 褪色的过程在刘广云的新作《被褪色的工服》(2024)中也呈现出 具体的象征意义,该作品今年首次在德国欧宝美术馆的群展《深远的距离,温柔的 触摸》中展出。这项工作的触发因素是当今中国城市外来务工者常常面对的生存现 实。这件作品以装置的形式展示了一堆被漂白了的蓝色工作服,其中大部分因褪色 处理而恢复了原始的白色。这种由蓝变白的过程似乎象征着穿着它们的工人生活进 步的梦想。该装置作品的标题也用社会学中熟悉的术语来指代了这一点。这种进步 带来了更大的社会义务和责任,但也带来了更大的个体自由。另一方面,即使蓝色 工服承诺务工者被一个工作集体所接纳,从而获得一定程度的经济保障。德国欧宝 美术馆的策展人将刘广云的《被褪色的工服》与约瑟夫·博伊斯的《奥威尔的腿 ——21世纪的裤子》放在同一个展厅展出,体现了策展的技巧和敏锐。在乔治·奥 威尔的小说《 1984》出版35年后的1984年一月份约瑟夫·博伊斯在“早安,奥威尔 先生”表演期间,他穿的就是“奥威尔裤子”。这一动作是媒体艺术家白南准Nam June Paik的电视实验,由巴黎蓬皮杜中心在全球范围内播出。 Beuys和其他参与 者穿着牛仔裤,有两个圆孔——一个在右膝,一个在膝盖后部,博伊斯说: “世界 上每个人都应该做这样的裤子来反思全球的物质主义。
肖像 刘广云之前的作品本质上是关于人的自主性,而《肖像》(2019)的主题则 体现了当代艺术家本人在作品创作中的自主性。这往往是由传统的力量而引申出来 的,刘广云本人在一定程度上也经历过这一点。在中国,艺术家的训练仍然由传统 为基础的,艺术史的例子以及对某些技巧的掌握决定了学院的美学标准。古代、文 艺复兴和古典主义的正式规训体系实际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当刘广云对这一时期 的作品进行批判性修改时,这无异于是一种反叛。
刘广云在《肖像》中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处理作为教学练习的古代著名雕塑的石膏模 型,这些雕像展示了维纳斯和阿波罗或文艺复兴时期米开朗基罗的“大卫”。他用锯 子将作品切成均匀的薄片,以外科手术般的精准度拆解了这些雕像。然后,他将雕 像打散的各个部分用钩子连接起来并挂在墙上,以此方式消解了雕像的神圣性并进 一步强化了这种舶来品的商品特征。
切片 这种行为所表达出的对古典形式理想的反叛在西方现代性中具有传统。它经 常发生在对丑陋、奇异和怪诞的崇拜中,这种崇拜往往趋于无形。刘广云的作品却 并非如此。因为他用一种形式代替了另一种形式,他在粗暴地解构传统审美的同时 衍生出来另一种美学。作品的常规切割展现了雕塑经过加工的光滑外观和未经加工 的粗糙内部。美的概念,其标志就是碎片。T.S.艾略特在他的史诗《荒原》中也讲 述了这一点。它说我们今天手里的东西“只是一堆破碎的图像”。将它们组合成一个 整体是观众的工作。这给我们带来了切片的另一个功能,它补充了艺术家的作品(生 产美学)和观众的参与(接受美学)。今天,由艺术家通过他的作品向我们提出问 题: “我们必须自己寻找答案” , 1921 年,贝尔托·布莱希特 (Bertolt Brecht) 在剧 院的墙壁上写下了这句话,欢迎前来观看他的首部戏剧演出的游客。这不是为了娱 乐,而是为了让观众一起思考。那些在那里并留下来的人经历了史诗戏剧的诞生。
滲泡 刘广云为他的社交软件上的朋友圈建造的另一个装置纪念碑《滲泡》(2024)。这件装置作品由他在社交软件上的朋友和熟人的头像照片组成,有些 是黑白的,有些是彩色的。杯子也是统一格式,一半盛茶,一半盛酒。茶和酒的选 择最具象征意义。尽管我们全球的消费习惯变得越来越相似,但茶仍然是中国人的 最日常饮品,而葡萄酒则也是欧洲人的最佳选择。这微妙地表明,艺术家在选择朋 友和熟人时没有任何民族主义区分。并通过他的艺术作品重新识别他们,他遵循一 种与网络安全截然相反的开放和自由,他在公开与私密中建立了一种熟悉与陌生的 关系,与此同时,刘广云作品中出现的网友头像也通过形象的反相处理和水的折射 发生形状变异预示了某种识别上的差距。当艺术家让他的社交圈朋友和熟人组成 500个玻璃杯以装置的形式展示时,这种印象更加强烈。同时,这也是一种特别的 审美体验,其对称性、比例和色彩都让人想起极简主义艺术作品。茶和酒的排列方 式使观者的目光或由浅入深,由深至浅,渐变而细致的色调过渡。同时,参观装置 也是一次联觉体验,空气中可能还弥漫着茶和酒的香气。
电热被 这个装置作品也有一个不容忽视的潜台词。我们看到的是白色棉被和金色 被罩。被面上散布着电缆和电线,其中一些暴露在外,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被面 上的灯泡是互动,一旦观众靠近装置,传感器就会向灯发送信号,灯就会亮起来。 乍一看,整个布置有一种超现实的感觉。带有电线的棉被,应该如何理解这一点呢? 就像人们理解超现实作品或梦境一样。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告诉我们,在分析时, 梦会遵循它们自己非常精确的语言。因此,超现实主义者宣称精神分析学家是他们 自己的一员。棉被是人们最私密、最贴身的物品之一,它还具有温暖和保护的含义。 显然与该装置中的危险相关的电线系统是完全相悖的,或许艺术家想告诉我们离我 们最近的东西并不一定是最安全的。
刘广云三十年来游走于中国和德国之间,他是一个在两种语言和文化之间的旅行者。 尽管他在很多作品中显示了这种生活认知上的丰富性,但他却无法在这种中间状态 中安定下来,这也让他回答自我存在的问题变得更加困难。它像一个通奏的低音一 样始终贯穿在艺术家的作品里。不言而喻,这并不只是刘广云的个人状态,当我们 说“我”时,我们是谁?这个问题提出并强调了自我存在的处境也从艺术家那里一直 延展到我们每个人。